备受知识产权专业人士关注的游戏行业，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2023年5月23日，广州互联网法院对杭州网易雷火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网易雷火”）起诉广州简悦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简悦”）旗下游戏《三国志·战略版》（以下简称“三战”）对其旗下游戏《率土之浜》（以下简称“率土”）著作权侵权一案做出一审判决（案号（2021）粤0192民初7434号）：判决《三国志·战略版》构成著作权侵权，判令被告需于本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三十日内删除或修改侵权内容，并判决被告于本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日内向网易赔偿5000万元。
判决一出，立刻引来了游戏厂商界、法律界和游戏玩家群体的广泛关注。这不仅是因为“率土”和“三战”常年位于各类手游下载榜单前列的热门游戏，也不仅是5000万元的赔偿创下了我国在SLG（SimulationGame，策略类游戏）这一游戏品类下著作权侵权的最高金额判罚的新纪录，更在于该判决首次明确将游戏单独作为作品中的一类以著作权法予以保护，同时，该判决首次系统性将“游戏规则”明确为“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作品”并通过著作权法予以保护的案例。
或许，中国游戏知识产权维权的新时代到来了。
本次涉案的两大游戏“率土”和“三战”，都称得上是SLG沙盘策略类游戏中的“重量级选手”。《率土之滨》由国内游戏巨头网易旗下的网易雷火事业群开发，于2015年正式上线，网易雷火对游戏本身以及游戏中所有内容享有完整著作权。2023年1月，“率土”宣布其用户人数突破8000万。《三国志·战略版》则由广州简悦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开发、灵犀互娱发行，于2019年上线。值得一提的是，“三战”的发行方灵犀互娱向日本游戏厂商KOEI（光荣特库摩）购买了其旗下知名SLG游戏《三国志13》的授权改编权，使得“三战”沿用了《三国志13》的世界观以及人物立绘等美术设计。2022年9月，“三战”宣布其用户人数突破8000万。
在本案中，原告网易雷火主张“三战”的游戏内容对“率土”构成了整体抄袭，侵犯了“率土”的著作权，要求判令开发方简悦赔偿网易雷火5000万元，并立即停止对“率土”游戏的改编及信息网络传播以及不正当竞争行为，删除“三战”游戏中涉及著作权侵权的内容，停止运营“三战”游戏。
对于网易雷火方的观点，被告“三战”开发方简悦则辩称，两款游戏在整体表达上并不构成实质性相似。“三战”与“率土”虽然为同类型游戏，并且都使用了三国元素。但两款游戏的世界观、历史观、价值体系等底层设计思想存在不同，从而导致根据底层思想设计出的具体游戏表达也存在差异。
根据一审判决裁判文书显示，广州互联网法院对网易雷火方列举的121项“三战”与“率土”一死构成实质性相似的游戏规则及其游戏机制中，支持了其中的79项“三战”结构性使用了“率土”的独创性表达。
同时，根据第三方数据以及“三战”在iOS平台及安卓平台的下载量，法院推算出“三战”截至2021年9月13日的下载量应不低于1亿，收入应不低于10亿美元。且法院认为，“三战”与“率土”实质性相似的规则及机制属于游戏的核心内容，对于“三战”的游戏收入具有较高的贡献度，从而支持了网易雷火要求赔偿5000万元的主张，并判令简悦删除或修改“三战”在案涉79项游戏规则中利用的构成《率土》独创性表达的内容，并修改这些规则相互联系和作用形成的游戏机制。
而对于网易雷火要求“三战”停止运营的诉求，法院则认为，若判令停运“三战”，一方面将忽略在后游戏的大量独创性设计，造成新的不平衡，阻碍新作品的再创作和文化发展与繁荣，另一方面也将对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金钱的玩家利益造成损害，故不予支持。
《著作权法》（2020年修正）于2021年6月1日生效实施后，将之前我国对作品保护的方式从实行的“作品类型法定”模式改成了“作品类型开放”模式，即在第3条规定了兜底性作品类型条款——“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代替了旧法中的表述“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其他作品”。
业界多位专业律师认为，“率土”诉“三战”侵权案之所以引发各界高度关注，其核心在于，本案是在新《著作权法》生效实施后，第一次将网络游戏整体认定为一类新作品进行整体性保护，特别是将“游戏规则”明确作为“表达”进行了保护。
在判决书中，被告简悦在辩称中提到，判定表达相似应当受混同原则的限制。当“游戏具体规则”的表达与“游戏抽象规则”的思想不具有拆分可能性时，不能落入著作权法的保护范围。但法院用了近30页的内容对此进行了反驳，对比了简悦提供的《三国征途》《王国征服》等多个游戏，从具体规则的表达、游戏机制以及通用表达3个方面判断，“率土”具有游戏独创性。判决书认为，在具体规则的表达上，即使是简悦公司主张与“率土”最为相似的在先游戏《三国征途》《王国征服》，也与“率土”存在较大区别；在规则组合成的游戏机制上，未见任一款在先游戏存在网易主张权利的全部106项游戏规则及类似的游戏机制。在通用表达上，玩家在地图上进行操作占领地块，升级城建设施、并与其他玩家结成同盟攻打城池，其中涉及土地资源的获得、设施的建造升级、武将的养成、战斗的配置、同盟的玩法等，属于此类型游戏的基本特征和通用设计，但任意一项通用设计的具体设定，仍存在较大的创作空间。因此法院认为，网易主张的游戏规则，绝大部分既与在先游戏规则有较大区别，又在通用表达上进行了独创性设计，且在规则联系机制方面予以自主选择和编排，建构了高度耦合的游戏系统和机制，属于具有独创性的表达。
兰迪律师事务所律师、上海市法学会文化产业法治研究会电子竞技与网络游戏法律专业委员会副主任
针对这一判断，兰迪律师事务所律师、上海市法学会文化产业法治研究会电子竞技与网络游戏法律专业委员会副主任胡俊成表示，本案是国内法院首次将游戏视为其他作品，并不是简单认定为视听作品。法院认为《率土之滨》属于文学、艺术领域内，是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符合作品的构成要件，属于著作权法保护的作品。同时，本案是国内法院首次将游戏规则认定为著作权法上的表达，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本案改变人们对于游戏玩法抄袭的态度，游戏玩法抄袭也构成著作权法上侵权，打破了早期游戏行业关于“游戏玩法不受著作权法保护”的结论。胡俊成认为，本案对于整个游戏行业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游戏玩法不能再随意地“借鉴”，鼓励更多游戏公司进行游戏玩法的创新。同时，对网络游戏的保护，不再是简单的游戏元素就分别按照文字作品、美术作品、音乐作品、图形作品等拆分式保护。网络游戏更加倾向作为一个著作权法上新的作品进行保护，对于游戏规则也进行法律保护，完善游戏公司的维权方式，也提升我国游戏领域的司法保护水平。
知名法律博主“法山叔”、上海德禾翰通（成都）律师事务所主任李昆蔚也在其视频节目中表示，本案首次系统性地将“游戏规则”明确为“可以是表达”的判决，是对此前诸多既往司法判例明确意义上的颠覆。根据对185页判决书的研读，以及作为“三战”资深玩家的感受，李昆蔚认为主审法官应当花了大量时间仔细游玩了“率土”和“三战”两款游戏，对游戏中的各个细节几乎“了如指掌”，且对于“游戏规则”的学理研究非常深入，此案判决是一个“非常用心，非常有勇气，也注定会非常有争议的判决”。根据伽马数据5月25日发布的《2023年4月游戏产业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4月，中国游戏市场规模已达224.94亿元。伴随着网络游戏产业的蓬勃发展，游戏领域的著作权侵权与不正当竞争纠纷层出不穷，如《炉石传说》诉《卧龙传说》案，《我的世界》诉《迷你世界》案，《太极熊猫》诉《花千骨》案，《守望先锋》诉《奇迹MU》案等“换皮游戏”争议案件等，都引发了业界广泛关注。在过往判例中，原告方因“游戏规则”争议而转向通过反不正当竞争辅助诉讼以达到维权目的，是相对常见的操作。但在《率土之浜》诉《三国志·战略版》案之后，对于“换皮游戏”的诉讼或将迎来划时代的改变。事实上，就在“率土”诉“三战”案一审宣判结果落槌后不久，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也对一起游戏著作权侵权案作出了判决，认定乐狗研发、莉莉丝发行的《万国觉醒》遭到了微信小程序游戏《指挥官》的“换皮抄袭”，后者需要赔偿经济损失1000万、原告为制止侵权行为的合理支出50元，并且立即停止开发、运营、推广游戏。在此案判决书中，法院明确提到了“换皮抄袭”概念，并对该行为作出了定义：“换皮抄袭”通常指在后游戏使用了在先游戏不同的美术形象，但在游戏机制的特定设计上，如体系结构、数值设定、操作界面、玩法规则等方面，与在先游戏完全相同或实质性相似。变化已经到来。
从近几年游戏行业知识产权案件总体的裁判形势来看，法院对著作权侵权的判决力度是越来越大的。此次“率土”诉“三战”案的5000万赔偿案值，已经追平了此前国内同类案件《我的世界》诉《迷你世界》案最高的索赔金额。本案法院在判决时参考的数据是“截至2021年9月13日，第三方数据平台显示《三国志·战略版》在IOS平台及安卓平台的下载量超1亿，在全球App Store和Google Play的预估总收入突破10亿美元”。而根据“三战”IP监修方盛天网络最新披露的数据，“三战”仅在2022年全球流水就有10亿美元。另一方面，5000万元的罚款对“三战”而言并非最严厉的惩罚，但要求修改侵犯“率土”独创性内容表达的玩法才是真正痛点，如果以此执行，“三战”可能需要将现有游戏系统推翻重做，这对于其后续的运营将是巨大打击。正因此，在“率土”于微博高调宣布胜诉的同时，“三战”立刻在微博上发表声明，强调游戏不会停运的同时，表示将坚决上诉，以安抚数量庞大的玩家群体。参考一审判决前长达两年的审理时间，“率土”和“三战”的这场侵权之战恐怕还将持续一段时日。此外，对于关注此案的游戏知识产权从业者而言，或许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点：在“率土”诉“三战”案中，被告简悦的诉讼代理人是职业律所，而原告网易雷火的诉讼代理人是公司内员工（不出意外是公司法务）。该案一审诉讼结果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对于游戏行业而言，基于对游戏机制的了解等因素，律师在此类案件的专业化程度上，相较公司内的专业法务人员，并无太大的优势。这或许也代表着，法务部将在未来五到十年内成为游戏企业的强势部门。众所周知，由于游戏版号“开闸放水”，2023年大概率将成为一个游戏“大年”，各大游戏厂商都有了上线新游戏抢占市场的机会，而由此必将衍生出诸多著作权相关业务。在“率土”诉“三战”案这一具有重大标志和开拓性意义的判决出现后，对于游戏规则的理解与厘清，将直接关系到相关诉讼案件孰胜孰败，公司专业的法务部和律所专业的知识产权律师团队的专业表现，将深度影响游戏公司的业务与营收。拿下“东半球最强法务部”诨名的任天堂珠玉在前，而中国市场一场游戏江湖的法律服务大战，或许已经拉开序幕。
